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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镇子上的时候还早,除了有些格外勤劳的商贩,大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太阳渐渐升起,却没有太多的温度,林焉搓了搓手,临槐陪在他身边,温和道:“可惜来人间这一趟没逢上落雪,受了这样的寒,却没能见一眼雪色。”
“人间风光有千万种,对比之下,白玉京倒是寡淡乏味了。”林焉道。
两人在尚有白霜的清晨绕着大街缓步,临槐闻言道:
“白玉京上有永恒的光明,四季如春的温暖,终年不休的仙乐,一尘不染的宫室云街,人间就算是苏杭,恐怕也难以比拟如此繁华盛景。”
林焉笑了笑,“父皇召你回来,便是为了这般劝我的?”
“你是陛下独子,放眼整个三界,除你之外,还有谁会得陛下如此多的疼爱?”临槐顺着劝下去,“一千年了,陛下总有诸多不是,也到底是你亲父。”
林焉的目光却凉下来,“葬剑山上的每一日都如钝刀割肉,刀刀在我心口。”
“天帝不是不愿救你,你是天帝的孩子,你更应该明白,诸事当以白玉京为先。”临槐道:“陛下……有他的苦衷。”
“是魔尊。”林焉淡然迎向临槐意外的眼神。
“我不是傻子……当年我第一次离开白玉京,便是为了引诱魔尊。”林焉轻声道:“那时父皇也对我说,这是我身为白玉京未来的储君,应负的责任。”
“魔尊篡位不成,叛出天庭,多年来蛊惑我白玉京无数仙官堕天做其党羽,在人间和幽冥布网无数,树大根深,惹人胆寒,白玉京无数天兵搜寻千年,却难觅其踪迹。我明白父皇忌讳他,自他叛逃以来更是数千年难以安枕。”
“可是临槐哥哥,”他的话音里压着几分让人难以琢磨却心碎的复杂,“我原以为父皇和师尊安排我前往人间‘引诱’魔尊出现,是因为我身为白玉京储君,魔尊若是挟制我便可威胁天庭,若是杀了我,更是能震慑整个白玉京。”
“我从未想过,魔尊冒着被天帝追杀的风险第一次在白玉京诸神面前露出踪迹,是为了救我……”
“殿下。”临槐看向林焉那双透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事情并非你所猜测的那样。”
林焉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这大概魔尊设计出的一个精妙绝伦的局,只为了离间我和白玉京,博取我的信任。”
“殿下既然明白……”
“可就算我识破了他的意图,”林焉抬眼看向临槐,“我与父皇和师尊,如今的确是离心离德,再难交心了。”
“三殿下,临槐君。”前方迎面而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林焉才发觉方才和临槐说话时情绪太深,又加上清晨人迹罕至,竟然没有过分留意身边人。
“你……”临槐率先认出了来人,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前不久刚从天牢被放出来,凤栖君顾念旧情,把我领到了金仙城,在他手下做些活儿,刚得了仙君赐名,择去从前称号头尾两字,就叫雀明。”从前的孔雀明王换下了一身彩衣,穿得分外质朴。
临槐了然道:“凤栖君倒的确是讲情义的人。”
当年真佛落川的事,孔雀明王牵连其中,虽留下了一条性命,却早已是声名狼藉,更何况白玉京这么多年一直有流言,说真佛落川是被孔雀明王狐媚陷害的,背后另有主谋算计。
当年孔雀明王供出落川将他献给白玉京天神亵玩,更有无数恶意揣测,那天神便是与孔雀明王表面上素来交好的凤栖君。
毕竟凤栖君一向有风流成性的传言,更是抚仙城的常客,男女不忌。
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之上,凤栖君竟然把人领进了自己宫里,且不说凤栖是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瓜田李下,愿意沾这样谁都不愿意碰的烫手山芋,背上更多的无端揣测,倒的确让人心生敬佩了。
“凤栖君于我有大恩,”雀明亦叹道:“若非有他,今日我必无容身之所。”
林焉的眸光亦颤了颤,几分真切的物是人非之感在心头,他带着几分恍惚道:“你从前从来不穿得这么素。”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穿红戴绿是俗么,只是他觉得我是从前是雀,就该一辈子打扮的像只雀儿。越是花枝招展五颜六色越好,最好像个绣花枕头没脑子的草包,我又能如何呢?”
雀明没说“他”是谁,可他们都明白他是在说落川,一时有些沉默。
林焉似是也不想多谈那些过往,转了话头道:“我带着帷帽,你也能认出我么?”
“本是认不出的,但我知道,临槐君带着殿下来人间了。”
雀明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盒递给林焉,“凤栖君说,临槐大人回来,必能劝得动殿下,故而让我拿了东西来交给殿下,却不料我刚到殿下宫中,便听说临槐君带着您来人间了,我问了不少过往民众,昼夜未歇,这才找了过来。”
“师尊要给我什么?”林焉问。
“我也不知,还请殿下亲启查看。”雀明双手奉上玉盒,林焉垂首看了一眼,接过来打开,里面柔软的纯白锦缎上静静躺着一只暗红的藤镯,乌润温和,韧而不软。
林焉将那藤镯拿起来,才发觉锦缎的背面似乎有字,他把锦缎拿起来摊开,上面是凤栖一贯随性的笔迹。
——此镯为拙师亲采血藤打磨百年而成,并非法器,只愿殿下得自然庇佑,再无烦忧。
林焉的指尖顿了顿,原本打算将藤镯放回去的手悬在空中,半晌,他将那镯子戴在手上,暗红的血藤像是带着温度一般,贴在他手腕上倒是极为相衬。
“多谢师尊。”
“殿下肯收下,凤栖君必然欢欣,”雀明收起玉盒,又从灵戒中拿出另外一样物什递给临槐,“凤栖感念临槐大人您开解殿下之功,特意让我备些薄礼给您,临槐君若有空,请多来金仙城坐坐。”
“凤栖君统领一城,又掌管要务,我一个闲人,怕是多有叨扰。”
“临槐君若能来,必能使我们金仙城蓬荜生辉,”雀明笑道:“还望临槐大人务必赏光。”
临槐亦报以温和笑意,收下了凤栖的礼物,“自是如此,临槐恭敬不如从命。”
“既然任务完成,那小仙就先告辞了,”雀明倒是看起来一点架子都没有,极快地适应了从族王元老到跑腿下仙的身份转换,“殿下,临槐君,你们慢谈。”
望着雀明远去的背影,林焉心中几分感慨,却没留意到临槐不动声色地轻轻叹了一声。
回到白玉京之后,林焉依然不肯出门,照旧除了临槐和子衿谁也不见,许是知道他不喜欢,临槐也没怎么再提过劝解他的话,临槐不在的时候,子衿就跟他讲白玉京上的事儿。
以前林焉不怎么爱听,现在倒是偶尔也听听,还会被他的话头引起兴趣,这倒是让子衿有了不少成就感,连带着打听八卦也更有劲头了。
不知道三殿下在人间那一趟发生了什么,他回来之后竟然写了封折子让他上呈给了天帝,提议废除销毁记忆的种种旧俗,也不知道是心疼儿子,还是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天帝居然也力排众议准了三殿下的提议,甚至还极快地召集了许多仙官完善此事。
三殿下听说了,又递了封谢恩的折子上去,尽管依旧没和陛下见面,却听说陛下当晚高兴地多吃了一大碗米饭。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却被一个消息骤然打破了。
“殿下,你快去看看吧!”子衿慌慌忙忙地跑进来,“听说临槐君在锦华门打死人了!”
林焉蹭地站起来,披上暗绿色的披风便往外走,“你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了?”
为了陪伴林焉,临槐这次回来倒是很久都没再离开白玉京执行任务了,在天庭闲着也是闲着,他便也参与了锦华门的考教。
锦华门如今是人妖鬼三族想进入白玉京为仙官唯一的入口和途径,眼下白玉京上已非当年人丁寥落,早已不缺仙子,故而考教越发严格,偶尔也有考官不慎误伤学员的情形出现,只是还从未有哪个考官莽撞到打死人的,林焉眉头紧蹙,御剑的速度愈发快。
子衿在一旁朗声唱道:“三殿下到——”的时候,无数在锦华门围观的仙官皆是震惊跪下行礼,千年来三殿下都不肯露面,没想到头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仙官眼前,竟是为着这么一件污糟事。
三殿下从御剑上下来,仙官们及时往后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锦服玉带包裹下的修长双腿步履如风,满是威严贵气。
林焉一眼便望见,考教台的正中躺着一个黑衣人,他似是没了呼吸一般,对周围无知无觉。他身边有一匹器宇轩昂的宝马,不像是白玉京上的灵兽,应当是此人自己的座驾,那孑然一身的马儿此时正拿头顶着他,可它的主人依旧无动于衷,如同气息断绝。
临槐见林焉来了亦是意外,他率先几步行至林焉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截住了林焉的步伐,“临槐有罪。”
林焉低头看着临槐的玉冠,胸口不住地起伏,他仰着头,深黑的帷帽堪堪挡住了他的神色,没有人看见表面镇定从容的三殿下眼中难以抵挡的慌乱。
上一次……是问寒跪在他的身前,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问寒有罪”。
他不敢去想再失去临槐。
林焉深吸一口气大步绕过他,头一次没有礼貌地敬称他,甚至带上了几分疾言厉色:“你给我闭嘴——”
不要再说有罪,也不要再离开……
临槐被他落在背后,并没有追上去,而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几分歉疚,“殿下息怒!”
然而林焉终于走到了那黑衣人的面前,他将那具身体翻过来,欲要去试鼻息,可看到那人面孔的瞬间,他的手突然顿住了。
颤抖的指尖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林焉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