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故人

白玉京 葫芦酱 16972 字 2025-01-11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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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槐哥哥,”林焉偏头道:“他们都去放花灯了,我们也去吧。”

蜿蜒的河流潺潺,无数纸船托着莲花纹的彩灯顺流而下,夜色迷蒙处,烛火摇曳,少男少女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双手合十祝祷,或是一双有情人立在一侧,饶是中间隔出了一个人的距离,却丝毫挡不住两人之间绵绵的情意。

林焉执着琉璃灯越走越深,直到了密林深处,人迹渐渐稀疏了,只剩下流动的河水和各色斑斓彩灯映照出的浮光。

彩纸被内里的橙色烛火映照出柔和的光亮,倒是教人的心也忍不住柔软起来,林焉伸手去碰那水,冰凉刺骨的冬日流水顺着他的指尖将疼痛传递到心口,林焉才像是从梦里惊醒似的,察觉烛光点缀出的温暖只是假象。

“我听闻人间会将对亡人的思念寄于船灯上,顺着河流,便会落到亡人手中。”

“有些地方是有这样的风俗,”临槐君道:“这过年的喜庆,也要叫先人知道才好,也是感念先人的庇佑。”

“若不是先人,能收到么?”林焉问。

“你我便是神仙,怎的还问出这样的话?”临槐虽是说笑的语气,可并非不知林焉心中所想。

林焉果不其然被他逗笑了,“是了,都收不到的,且不说恐怕被祭奠之人早就投了胎,就算是没投胎,住在幽冥里头,那花门一挡,什么彩灯都进不去。”

话说着,他却还是将手里的琉璃灯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置于水上,掌心氤氲起浅浅一道白色的光将其包裹住,那五光十色的琉璃灯便稳稳地悬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流漂下去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灯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了,临槐才道:“更深露重,去找个客栈歇下,明日再逛可好?”

林焉正要点头,却忽然听见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仿佛老妪的呜咽声。

他环顾四周,却发觉除了他与临槐再无旁人,一时间想起那替他们寻灯的店小二说的什么村里神婆讲闹鬼的事儿,一时多了几分警觉。

“是谁?”

许是得了回应,那说话的声音清晰了些,“林道士,你不记得我了?”

这个称呼勾起了林焉几分回忆,他有些迟疑道:“守苏村……李大姐姐?”

李大姐是凡人,按理说,如今该早就死了一千多年了,林焉不动声色地探了探,原以为是幽冥属官玩忽职守,致使她身为鬼魂在人间逗留这么久的时日,可原来眼前之物,只是一段过于执着故而难以解脱的意识。

“果真是你!”那声音愈发近,夜色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临槐一惊,便要护在林焉身前,后者却用眼神示意他不必,偏头解释道:“我与你提及的那位朋友曾在此处遭遇不测,多亏守苏村村民与我联手相救,才护住它性命。”

临槐闻及此,眼神忽然有些复杂,然而他只是默默垂眼,并未出声。

“林道士!”李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激动,只是远比当年的声音苍老了,“你快随我去见村子里的人们,告诉他们我真的见过真佛,真佛是真的存在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林焉却猛然意识到什么。

当年落川君获罪,真佛陨落,他奉命毁掉人间所有的真佛祭坛寺庙,并且消除所有人关于真佛的记忆,这是白玉京一贯的做法,他不知道为什么李大姐的记忆并没有被完全消除。

许是人数繁杂,导致了疏漏,亦或是此事给李大姐留下的记忆烙印太为深刻,普通的法术竟难以拔除。

“他们都不相信我,说我是疯妇,可我明明记得,从前就是有真佛的,我还见过他呢!”

等林焉再问她是何时在何处见了真佛,她便又答不上来了。

这样的情况,多半便是记忆没有完全除尽了。

那时林焉领命时也曾斟酌数日,太重的法术恐会伤了神智,故而林焉消除记忆的术法并没有一味地加重,而是按照典籍上记载的,用了确保能消除记忆的最轻程度,却不料竟有人能在这样的术法下,依然保持记忆,可见记忆是多么玄之又玄的东西,三言两语,实难道尽。

李大姐一直碎碎絮叨着,饶是听着,都能读出那背后的苍凉之感,“我等了好多好多年,和好多好多人说过,可他们都说我是疯子,还有人说我是鬼,我怎么可能是鬼呢?我在守苏村过了几十年,一直得苏大人和长生树庇佑,怎么会有鬼呢?”

她似是极为不理解,思绪也变得迷惘,“对了……林道士,你知道吗?还好有长生树保佑,我家那口子打仗回来了。”她的话音里满是雀跃,可欢喜之后又染上了哀伤,“可是他也不相信我,还说我必定是疯了,要休了我,娶二狗子家那个寡妇。”

“二狗子就是住在山上的那个,他没活着回来,他媳妇儿从前还与我交好哩。”

李大姐摇摇头道:“可我不同意,我给他生了几个孩子,养着那么多土地,他怎么能把我休了呢?后来村长也来找我,他们打我、还笑我,让我在院子里倒立……说是能祛除病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那个本就不甚清晰的影子忽然蹲下来抱住头,像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林焉只觉喉头酸涩,艰难开口道:“李大姐姐——”,他的话音像是提醒了李大婶子,她忙又抬起头道:

“如今我终于把你给等来了,你一定要同我去作证,告诉他们我不是疯子,是他们忘了,是他们忘了!他们会相信你的,林道士,您是我们守苏村的恩人!”

“好……李大姐姐,我陪你去。”林焉心中不忍,话里安慰着,一边抬手欲消除她记忆,平息这一段执念,可刚一抬手,便被一截儿素色的袍袖给挡住了。

他偏头对临槐解释道:“是我的错,她多出来的记忆,倒给她平添苦楚了。”

“殿下慈悲,只是有关记忆一事……她的记忆是她的,就算要拿走,也该是她自己愿意才好,总不该连一句过问都没有。”

临槐极少说这样带情绪的话,林焉一时有些惊讶,却觉得他的确说的对,就像当年真佛获罪,那些凡人记得真佛又如何,何必上赶着抹了他们的记忆,倒像是天界心虚,欲盖弥彰似的,还不如直接降下天言,将仙君的罪行直言以告。

故而他对临槐道:“此番回去,我会向天帝上书禀告此事,劝天帝废除这一条法令。”

临槐闻言低低地叹了一声,倒是没有再言语。

林焉亦沉默片刻,忽然上前几步,一撩衣摆,跪在那黑影身前。

“殿下!”临槐忙要去拦,“您可是……”尊贵无比的天神,白玉京天帝独子,放眼三界,除了陛下,谁敢承受三殿下这一跪。

林焉却摆摆手,对身前那黑影轻声道:“是我对不住您。”

李大婶似是也愣住了,一时都忘了方才的执念。她颤颤巍巍地往前挪动了几步,行至林焉身前,微弱的白光从林焉的掌心氤氲而起,照亮了她混沌的双眸和灰白凌乱的长发。

她拨开林焉面上覆盖着的帷帽黑纱,浑浊的眼里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我记得你的声音,可惜我看不清你的样子了。”

林焉握住她的手,平静而温和地开口:

“李大姐姐,一千年前,守苏村为了守护长生树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当年我骗了你们,真佛确有其人,只是他并未为救树而来,而是为了毁树,我亦并未修道人,而是与真佛一样,同为白玉京天神,我查出真佛罪孽深重,他已于千年前受魂飞魄散之刑,而我领命消除人间所有与真佛有关的记忆,只是个中关节除了差错,您的记忆没有被完全清除,才有此祸。”

“你是说……你是说,他们的记忆都被你清除了,所以他们都忘了?”李大婶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着。

“是。”林焉依旧跪着,人间冬季的泥地将寒凉渗透进他的膝盖骨,他却并未用法术来阻隔冷气。

“你、你——”

李大婶发颤的手指着林焉,跌坐在地,忽然痛哭失声。

她哭了多久,林焉就跪了多久,直到天际泛起浅浅的鱼肚白,李大婶才终于用那破旧的衣衫,拭干脸上斑驳的泪痕。

“我记起来了……”她的声音变得喑哑,“我已经死了一千年了。”

“我记起来了,”她又说:“那天我男人说……他愿意相信我了,他还亲手下厨,给我做了几个好菜,然后……然后我就死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坦然而平静,像是终于接受了那个事实:“是他下了毒害我,是他害死我的。”

“谢谢你,仙官大人,”她看向林焉,混沌的双眸逐渐变得清晰,花白的长发重新变得青黑如瀑,脸上苍老的皱纹一条一条淡去,

她释然地闭上眼,“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一切。”

而后她站起身,向者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而去,她在途中回头看林焉,一双大眼睛明亮夺目,笑容真挚,脱脱一个灵动朝气、自由自在的乡野美人。

终于太阳升起,她最后的执念散去,化为天际一片光点。

林焉注视着那片光,忽然想起落川君行刑前,他曾痛心疾首地质问过他的师叔,“你从在人间的时候便修行佛经……究竟为何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来?”

落川神色平静地反问他:“殿下,你可知道我为人间真佛时都听见了什么样的诉求?”

“求我庇佑之人,多少是良心败坏做贼心虚恐遭天谴之辈?”

“那么多诚心礼佛之人坏事做尽,我身为真佛,凭什么要我一尘不染?”

林焉站起身来,目光追着那片光点而去,而后放下帷帽,重新遮住了双眼。

“佛祖右手施无畏,拔除罪孽忧惧,左手施愿,应众生祈愿。”

他的耳边回荡着落川最后的声音:“殿下,若是无忧无惧,无欲无求,又如何会需要佛?”

林焉无法回答他。

“临槐哥哥,”他对身旁站了一夜,身上结了一层薄霜的临槐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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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并非佛学研究者,也没有宗教信仰,上述关于佛学内容仅为小说服务,绝对没有任何抹黑佛教文化的意思,如有冒犯我先滑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