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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淡的金色光华漂浮在落川的周围,他如神像里一般双手合十,手里拿着佛珠手串,眉目微敛,被跃动的光点挡住看不真切,当他微低着头,用那一双如同能够包容万物的眼睛看向你时,方能觉察出无边无际地慈祥与悲悯。
尽管守苏村的村民多不供奉真佛,可九州百姓少有不识真佛者,趴在藤蔓围墙上的女人颤抖着声音低声问她身边的人,“那是……真佛?”
也有人怯怯道:“我们在和神作对?”
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开始语速极快道:“我们会不会遭天谴,会不会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我的孩子还小……”
仍是之前那第一个说话的大姐打断了弥漫的恐惧,“真佛最为仁慈不过,若他是真佛,怎会伤害庇护人间的长生树?再说了,学堂里的程老先生分明说了此事有生命危险,要是惜命,当时就不来便是,现在大家既然来了,就别再怕东怕西瞻前顾后,要拿出比男人们在战场上更大的胆子来!”
“李大姐说的对,我听她的!”
“就是!要是真的神,怎么会害我们?”
支持李大姐的声音此消彼长,之前那些唱衰的也默默闭上了嘴。
李大姐却接着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狠厉道:“就算他是神仙,要害我们的灵树,便不是好神,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密不透风的藤蔓之下,幽深的黑暗里,话音传进了施天青的耳朵。
施法的微弱光亮浅浅映照,鸦羽般的眼睫在他的眼下打出一片细密的阴影,那些女人的声音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被丢失的一小片记忆猛然涌进他的脑海。
昏天黑地的幽冥,血雨腥风的死战,一位年轻的副将躺在血泊中握着他的手说:“将军,我也是从幽冥来的。”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幽冥主不成?”
瞑目前他笑着说:“幽冥的百姓,终会过上好日子的……”
没有人知道,千年后的青霭在幽深寂静的藤蔓屏障之中,分心为千年前死去的士兵们,流下了一滴厚重的眼泪。
屏障之外的女人们的悄声议论逐渐平息,落川君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似乎对自己施放威压的效果不太满意,就听林焉道:“我施法替他们抵挡了您的威压。”
“殿下,”落川君并未张口,而是以心传声,仅入林焉双耳,“你想做什么?”
林焉抬眼望向他,亦是以心传声,“挡住您。”
修仙者目力极佳,落川君远眺入内,便能看见祠堂中冰封的长生树上捆满了藤蔓,而那藤蔓之上爬满了村民,把整棵树围得毫无空隙,饶是有不少人眼里充满慌张和恐惧,依然紧紧地抱住缠绕在他们腰间的藤蔓。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晦暗。
——神族不可杀人族,这是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的一道人墙。
他的法力足以克制林焉,但只要他还是白玉京上仙一天,就不能亲手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否则,大可不必将药人的炼造悉数交给蛇族。
然而他眼里仍是胜券在握的模样,“如若现在告诉他们,那棵树是妖怪,殿下……你猜会是什么景象。”饶是话音里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面儿上却依然是干净而慈爱的脸。
林焉道:“在守苏村村民的眼里,那是庇佑他们千百年的神树。”
“而我是真佛,”落川君道:“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呢?”
抵挡落川君的威压对林焉而言并不轻松,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由于藤蔓连着他的心脉,他甚至不需要回头,便能感觉到那些藤蔓之上匍匐着的村民们的战栗。
“如若真佛救了他们的神树,往后守苏村的供奉大概会多上您的一份。”他轻轻道。
“如若我杀了他呢?三殿下,”落川道:“你敢与我赌人心么?”
他的声音宁静而渺远,仿佛自远方星辰传来,“当我亲口说长生是妖,你猜这些愚民是会感念他的恩德,还是与我一起……”他一字一顿地说出四个字:“替、天、行、道。”
林焉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地开口,“我敢。”
如同雕刻描绘在落川君脸上的平静神情终于荡起了一抹涟漪,不再祥和如初。
“我有位故人,”他忽然道:“他为人很好,乐善好施,也和你一样……相信善。”
他分明说着这样的话,眼里却满是怜悯,“你们若见到,或许能够相谈甚欢。”
“那他如今在何处?”林焉问。
“死了。”
似是因为捕捉到了林焉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落川君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带着几分故意地低声道:“他死在他施恩过的人手里。”
“您想说服我?”林焉略扬眉道:“我现在不听哄小孩的故事了。”
落川君忽然勾起了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会明白的。”
“我不需要明白。”
林焉道:“饶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师叔也不敢保证大多数人都会忘恩负义,不是么?”
他无视了落川的挑衅,直截了当地撕开那层窗户纸,“否则,您甫一到这儿便会开口向村民诬蔑长生,而非在此与我追忆往昔,任由我拖延时间。”
落川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是在几日前,他的确会如林焉所说,毫不犹豫地利用真佛的身份取信于民,甚至还能配合幻术,使他们的思维彻底沦陷。
可他刚刚遇见过一个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挣脱幻术的凡人,让他对人族的认知天崩地陷。
万幸夏瑛能抗住挣脱幻术的伤害,不至于殒命,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他难保百姓不会在挣脱的过程中死在他手里。
于是过了很久,他忽然摊开手,盛着长生的透明钵从他掌心缓缓升起,小小的长生漂浮落入林焉手中。
“您……”
落川君自顾自地哂笑一声,收回了那灵钵,他实在没料到,柔弱如蝼蚁一般的人族,竟也有一日能够成为他的绊脚石。
不过好在那账本并不重要。
眼下三尺霜寒被破已成定局,长生若是复苏必会冲破他的灵钵。
——他不想再赔上一个灵器。
“殿下,”落川忽然道:“我很好奇,如若我执意闯入,手刃百姓,从此不再入白玉京,你当如何?”
“我会尽我全力……乃至于性命,护住今日来此的百姓。”
落川笑着摇了摇头,“你果然像极了我那位故人。”
言罢一阵清风卷过,他顺着南风一路回升,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光点。林焉双手护住手中昏迷的长生,余光瞟向指节上的灵戒,一个大胆而幽深的猜测在他心头缓缓跃动。
那账本上写着落川的累累血债,他不是没有想过,落川君会干脆破罐子破摔,屠杀百姓,因而他才让那老朽强调危险性。
可明显,落川并没有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模样,甚至还想着回到白玉京。
像是并非那么在乎那账本。
可那账本证据确凿,分明能要了他的命。
落川走的很干脆,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抹极淡极淡的遗憾,像是放弃了什么喜欢的东西。
林焉垂下眼,遮住了微沉的目光。真佛离开,他终于不必再抵挡压在百姓头顶的威压,林焉不动声色地着冰凉的指尖,静立半晌,方才转身看向长生树。
过度的紧张让他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他抬眸看向树上的村民,却发现那些女人们脸色皆是煞白,不少已经将唇咬出了血,不知何时,他们接连挽起了手,借助那一双双紧扣的双手化解着内心的恐惧和慌张。
神灵的力量远胜凡人百倍,可就是这些如同蝼蚁的百姓,聚在一起时,却能拥有打破神明的力量。
林焉突然弯腰,极深极深地行了一礼,“方才真佛前来,亦是为树神祈福,眼下煞气已退,诸位不必忧心。”
他终究还是为落川保全了一点在民间的体面。
“竟然真的是真佛?”
“我就说么,真佛绝不可能是来害我们的树神的,瞧你刚刚吓成那样子!”
说话的人翻了个白眼,不服输道:“你又比我好些了?”
一群村民维持着趴在树上的样子,你一言我一句的拌起嘴来,乍一看是剑拔弩张,细细看去,却能感受到他们松下来的神经。
还有人得意洋洋地炫耀方才见到了真佛的模样,兴致之高仿佛能够一代一代把今日见闻传下去,直到祖孙太孙。
那些方位不好,没见到的,自然是羡慕坏了,言语里带着懊恼和酸意,一时间整个祠堂吵吵闹闹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林焉被眼前的情绪所感染,脸上也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直到心上忽然响起一句“阿焉”。
是施天青的以心传声。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声音很轻,却像是重重敲击在他心口上似的,余震从心尖蔓延开来,麻酥酥到了天灵盖。
“把屏障打开吧。”
韧劲的藤蔓将村民们一个一个温柔地放下,随后柔顺地缩回林焉袖中,施天青站在原地,看向林焉。
最后一片霜雪落下,茂密参天的银杏坐落在祠堂正中,完整地露出它的真容。
尽管因为战事纷扰,四处落满尘埃荒凉,那棵树依然青翠地立在庭中,树干极粗,年岁极老,约莫数人亦难以合抱。
遒劲的树枝上挂满了红绸,饶是许多已在风雨中老旧褪色,却依然不改银杏厚重。
林焉走过去抚摸上树干,方才被落川归还的长生灵魄顷刻间回到树上,缓缓铺开,汲取着本体的营养。
吵吵嚷嚷的村民们正为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神迹激动而雀跃地互相攀谈,或是为自己的勇敢自豪而鼓舞,恨不能原地放上一把烟花。
无人留意到施天青在喧嚣之中缓缓覆上了林焉的手。
用心传声的速度很快,林焉与落川君的交流在百姓眼里不过刹那。
只有他知道,在那一刹那,林焉经历着怎样的命悬一线。
“阿焉。”他用极低极低地声音道:“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林焉望向两只重叠的手,目光忽然顿住了。
没来由的心悸悄然响起,他低下头避过了施天青的目光。
大多数神仙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亲人爱人才知道的乳名,一个是给外人听的尊号。
三殿下不需要尊号,可施天青猜的没错,他的确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乳名。可因着他地位高贵,连叫他乳名的人都极少极少。
他知道施天青问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是我什么人?”他问,“我为何要告诉你?”
施天青没皮没脸地接道:“心上人。”
林焉翻了他一个白眼抽回手,施天青却急急忙忙拉住他的手,“我的。”
没等林焉说话,他又补道:“我的心上人。”
林焉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却见施天青不急不缓地从手里变出来一段红绸。
“我们也挂一个吧。”施天青洋洋洒洒在红绸上写下自己的大名,又把红绸递到林焉手边。
“你也不怕长生看见了笑话你,”话虽这样说,林焉还是抬手,在那红绸的另一面写下了两个字。
“你写的什么?”施天青作势要看。
林焉扬手径直用灵力将那红绸挂在了长生树最高的地方,又加上了一道封印。
“你耍赖。”施天青瘪嘴道。
林焉轻轻抚摸灵戒,透过灵戒看向那账本,忽然偏头对施天青道:“你做好准备了么?”
“什么?”施天青显然有些意外。
林焉望向前方,眼里一闪而过的锋利。
“回白玉京,洗刷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