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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白釉盘中皆盛着盛开的莲花,一身礼装的三殿下立在殿中,无人出声,针落可闻。
在缭绕的丝竹乐声中,天帝陛下终于放下林焉亲手呈上的账本,看向他道:“朕验过了。”他的脸上多了几分疲惫的情绪,“是真的。”
心存的最后一点期盼和侥幸被打破,林焉的眸色倏地一暗。
“为父是不是让你看笑话了,”天帝突然道:“朕身为三界之主,惟愿四海昌平,可能干的徒弟,亲信的爱卿,一个一个……全在欺瞒朕。”
“人皇曾对朕有大恩,人族亦是朕的母祖,朕设下无数天条为保全人族,可这些人……这些人!咳咳——”天帝陛下甚少动这样的大怒。
林焉明白,当天帝陛下将最终的验证结果告知他的时候,落川君的罪名便彻底落实了,他垂下眼,遮住了神情复杂的双眸。
“这并非父皇之过。”
“朕知道,吾儿心里不会比朕好过,”金色的冠冕之下,天帝单手支着眉心,“是你这帮不成器的师叔们当久了神仙就忘了做人时候的疾苦!”愤怒使天帝猛地站起身,许是动作太大,亦或是急火攻心,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林焉忙去扶,天帝只摆手,似是不愿被搀扶。
“百年已过,不日便是碣石和那位人间公主的处刑日了。”
“父皇的意思是?”
“这件事交给你办。”天帝道:“务必震慑三界,叫白玉京从上到下再无仙君敢效仿!”
“那落川……”
天帝忽然回头,盯住林焉的眼睛,“三殿下接旨。”
林焉忙退后一步,郑重跪地,“儿臣在。”
“为父命你追捕水城主落川君……”他闭了闭眼,才极慢极轻地开口道:“与碣石同日问斩。”
林焉的心脏骤然绞痛,他抿着唇,眼睫极轻地颤动着。
良久的沉默后,天帝深深地缓了一口气,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将剩下的话说完,“碣石行刑之日,一同宣读落川罪行,将其项上人头悬于大殿,以儆效尤。”
天帝虽为五元君在人间的师者,却不过长他们二十来岁,对动辄几千岁的神仙来说几乎不值一提,可林焉却无端觉着,相比起他的那些师叔们,眼前的天帝显得十分倦怠,甚至连眉眼间都添了不少细纹。
这在白玉京上是极其罕见的,内力和幻术皆能维持容颜,几千岁亦称不上高龄,因此即使他为天帝仅剩的儿子,亦从未有大臣们如人间帝王家那般,催促过天帝再娶天后或是生子立太子。
可林焉却无端觉着眼前的天帝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然而眼下没有时间给林焉去思量天帝的老态,他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试探道:“水城主内力深厚,儿臣一人恐难以将其制服,但求三千天兵,与儿臣一同前去捉拿落川。”
天帝沉默了片刻,忽而抬手,纯白通透的白玉虎符缓缓漂浮在空中,稳稳当当地挂在林焉的腰间,“去吧。”
“多谢父皇。”
天帝在林焉的谢恩声里背过身去,悬空的墨笔与玉简碰撞,顷刻间书写成文,厚重的圣旨落在林焉双手掌心。
林焉跪伏在地面之上,向天帝行了一大礼道:“儿臣定不辱使命。”
*
北周,军营。
疾驰飞奔的马身上满是伤痕,粘满鲜血的鬃毛上趴扶着一个头盔破损的斥候,他单臂已断,汩汩冒出的鲜血下是已经凝结成块的黑色血迹,随着沾满误会的令牌举起,左右守将同时打开入口。
“报——”
沙哑的声响带着呜咽的悲鸣,斥候翻身滚落下马,从怀中掏出封死的竹筒,“加急……军令!”
忙有士兵前来搀扶,一身里衣的夏瑛来不及披甲便从营帐之中冲出来,身后还有军医急急道:“将军,将军切勿劳动!”
许是因为病体孱弱,夏瑛踉跄几步跪坐在地,扶起那斥候的脸。
“夏……将军。”那斥候看见他的一瞬,如同心愿终于得了,心里头支撑着他的那口气终于散去,轰然倒下。
他的头重重砸在夏瑛肩头,厚重的血腥气沾染在夏瑛周身,纯白的麻衣被染上了血迹,然而夏瑛分毫不在意,腰间匕首顷刻间起开竹筒封印,北周天子亲自盖印的军令。
——南陈惨败,颜面尽失,几欲疯癫的南陈皇帝以无比优渥的条件说服北部四十八个蛮族部落……平分北周。
北部蛮族势不可挡,眼下已有十二部族闯过关隘,直指长安。
夏瑛眼前一黑,喉间一股腥甜涌过,呕出一口黑血来,军医忙在旁边道:“将军啊!您不能去啊!”
救活赤狐的随军郎中长生突然失踪,夏将军独自一人被发现昏倒在营帐之前,不过转瞬之间,前线又来军报,简直是将北周打了个措手不及。
夏瑛死死地攥紧写着圣上密令的绢布,如同被魇住一般,僵立在原地。
“引异族灭我族,”夏瑛咬牙切齿道:“南陈那狗皇帝疯了。”
夏瑛生于王侯将相之家,家教极严,哪怕从小随军征战,也甚少学那些兵士们的粗俗言语,眼下却也忍不住撂下了体面。
驱虎吞狼之计,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在身旁副将的搀扶下站起来,夏瑛极轻地咳嗽一声,方才略有些吵嚷的军营瞬间安静下来,围在夏瑛身边的将领们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有眼里是与他如出一辙的愤怒。
他略带安抚地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的军医,缓缓开口道:“众将士听令,半个时辰后沙场点兵,讨伐蛮——”
一声呛咳让他被迫打断了话音。
“将军!”副将忧切地看向他。
“将军——”
他这次咳嗽得很厉害,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如同打开了洪水的闸门,无数劝诫声紧跟着此起彼伏,将夏瑛淹没在喧闹之中。
那日真佛骤然现身,他忤逆真佛的意愿后被迫昏迷,再苏醒时,长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饶是他打马搜遍山林,皆无长生踪迹,回来后便患了恶疾。
挣脱幻术对夏瑛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况且还有忧思成疾。
他深吸一口气,略抬了抬手,无数双目光又重新汇聚在他的身上,冷冽的甲士们少有的眼里带着担忧看向他。
但都不会动摇夏瑛的心了。
连绵的军帐外,平整的荒地上是整装待发的兵将,夏瑛一身银亮的铠甲在身,手里依然执着他的□□。
铠甲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有些虚弱的身躯,唯有脸颊上的灰暗难以遮挡,好在大军浩浩荡荡,皆看不清夏瑛的面容。
将军令下,六成大军远赴荒凉苦寒的北部,厚重的马蹄溅起飞扬迷眼的黄沙尘埃。
施天青赶到的时候,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将军帐虚张声势。好在应顺认出了施天青,没让驻守的士兵将他乱棍赶出去。
“将军已经走了两日了,”因着之前的事,应顺还是有些怕他,眼神尽量偏过去不看施天青。
“真是不巧,”施天青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应顺,“既如此,烦劳小将军务必将此信转交给夏将军。”
长生虽顺利渡过了这一劫,可真佛落川的三尺霜寒伤害极深,他与林焉和长生商讨后,还是决定暂时将长生的人灵与本体合二为一,让他能更快的恢复元气。
只是这样一来,长生短时间内便不能离开苏辕祠堂了,恐会引起夏瑛的担忧。
因而长生在短暂的清醒时间中写下了一封书信,托付给施天青代为转达。
应顺小心翼翼地接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施天青道:“如此珍贵的信件,沙场刀剑无眼,强敌环伺,也不知何时才能将此信送到夏将军手中,您法力高强,何不自行前往?”
施天青看了眼略有些晦暗的天色,微垂下眼道:“来不及了。”
应顺有些不解地看向他,施天青低声道:“行进中的军队风声鹤唳,我贸然前往恐平添事端。”
他言罢便疾步往外而去,扬声道:“前日之事我多有冒犯,还请小将军不计前嫌务必将此信送与夏将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应顺还想说些什么,却发觉施天青来去皆如一阵风,已经看不清背影了。
他握着手里沉甸甸的信,一咬牙回头道:“请上呈副将军,务必加急将此信交到大将军手中!”
远处的施天青催动脚下剑如风,背后却沁出了一层薄汗。灵力催发到极致,速度亦到达了极致,可九州何其大……
他与林焉在苏辕祠堂分道扬镳,林焉亲自上白玉京向天帝请命,而他则在原地安顿好长生,之后前往北周,将长生的书信转交给夏瑛。
原本一切都在筹谋之中,直到他到达北周军营的前一刻,收到了林焉的天书。
捉拿落川的圣旨密而不发,可落川君既没有叛逃或是躲藏,也没有留在白玉京上休闲练功。
而是于万花林上方,正以万钧之力,攻陷林焉施下的屏障。
那藤蔓屏障已接近消失之时,落川君虽无法将其破开,巨大的灵力攻击却能加剧屏障的消亡。
林焉已经直奔湄洲岛,修书于他是为求援。
施天青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从收到消息的时候,他的后背沁出了一身冷汗。
那感觉很奇怪,乍一看仿佛十分陌生,在他有记忆的年岁里,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而忧心过谁,可那种急切和不安又像是格外熟悉,就好像他也曾经这样心急如焚地赶去帮什么人一样……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催动着灵剑奔袭,鬓角沁出了豆大的汗,狂风猎猎,将他的头发吹得散乱,心却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到手指节都变得冰凉。
他从没这么在乎过谁。
直到遥远的湄洲岛终于露出端倪,厚重的屏障依然苍翠,他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吐出去,他猛然掐住了食指的关节。
林焉背靠着苍绿的屏障,双手驾驭的藤蔓牢牢将他固定在屏障之上,不至于跌落。他脸色苍白地看向落川,后者的僧袍只沾染了些微的血迹,连气息都不曾改变。
半晌,林焉像是气竭一般松开手,无数藤蔓顷刻间枯死,他阖上眼,无力地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