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落川

白玉京 葫芦酱 21482 字 2025-01-11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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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烈烈,军帐十里之外的土坡之上,长生看向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

“阿弥陀佛,”眼前人一手握着紫檀佛珠,一手竖在正中,”晴好的光辉落在他光洁的面容之上,如同一道金边佛光,垂首便是悲天悯人的仁慈。

“我乃真佛落川。”他沉沉地开口。

人间供奉仙君,仙君庇佑人间,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例如西斜君掌管姻缘,落川君被奉为真佛。

长生向他行了一大礼,眼里多了几分犹疑,谦卑恭敬道:“见过元君大人,不知烦劳大人至此,所谓何事?”

他用灵药救过赤狐,虽然后来再也没有用过法术干扰人间战事,但身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怪,见有白玉京上的仙官儿找来,他还是不免有些心虚。

落川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忽然抬手,一道海蓝色的光酝酿在他的掌心。

长生来不及反应,只觉双腿一软,眼神逐渐变得迷离,分毫没有意识到,他周身的血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躯壳亦逐渐变得干瘪。只觉得周遭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坠入无穷无尽的深黑海底,直到——

“长生!”

一声厉喝,枣红袍的少将军打马前来,瞬间让长生从迷蒙的控制中脱离而出,他双掌前推,顷刻间生长而出的参天大树化解了势如破竹的力度,落川君似是有些意外,缓缓收了手,看向他身后赶来的凡人。

来不及去诘问真佛突然动手的缘故,他眼里带着几份焦急和慌乱看向前来的夏瑛,语气里带上了焦灼:“不要过来!”

然而夏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沉默地看了一眼静立在一旁的落川君,抿唇勒住缰绳,压住躁动的赤狐,对长生道:“上马,我带你走。”

夏瑛甚少露出这样的神情,长生愣在原地,有些发怔地看向夏瑛,恍惚间忽然发现,少将军那张刀凿斧刻的面容在逆光之下,显得格外凌厉。

可他面对长生时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我听应顺说你去采药了,天色已晚,我不放心。”

夏瑛望向他,眼神一如平常,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刚刚长生使用的法术,也从未怀疑他不是人。

他向长生伸出手,再次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吧。”

落川君似是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夏瑛,任由他将长生带走,站在原地没有言语。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边,北方的风干燥而锋利,刮在夏瑛的脸上,他却像是不知疲倦,一路向前奔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长生从他的身后环住他腰身抢过缰绳,“吁”得一声猛地勒住马首,破空的嘶鸣声响,骏马抬高前蹄,一仰一倒之下,堪堪停了下来。

夏瑛低下头,握着缰绳的手被长生用手包裹住,他微微向后偏头,却看不清长生的脸。

“你不好奇么?”长生问:“譬如他是谁,他为什么伤我。”

“你伤的重么?”夏瑛的目光漫无边际地落向前方,“还能下马么,我带你去寻最好的郎中。”

“他是真佛落川。”长生道。

他本是妖,白玉京从不庇护妖族,故而妖族也从未有过拜祭供奉神仙的习俗,可人族却少有不拜神的,尤其是真佛,在人间的信徒仅次于天帝,又有标志性的剃度,就算不认得其他的神,必然也是认得落川的。

果不其然,夏瑛闭上眼,极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长生忽然翻身下马,夏瑛猛然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你的马跑得再快也逃不出去……甚至还会搭上你自己,这是我的私事,少将军请回吧。”

夏瑛无声半晌,几次想要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直到真佛的声音再度出现,“阿弥陀佛。”

那声音似远似近,教人分毫抓不着声音的来源。只能听出一点微弱的不悦,可仔细一听,却连那点儿微弱的情绪都听不出了,只剩一滩无波古井。

“既非无知,却僭越至此,不敬神佛,你可知罪过。”

当神灵有意释放威压时,声音空灵渺远,如同来自梦境,却又四面八方将人环绕,生生把人溺死在其中,分毫抬不起头来。

战马嘶鸣,长生还能堪堪抵抗威压,夏瑛却直接从马上坠落,双腿瞬间脱力,唯有以红缨枪撑着地,方能稳住身形,他单膝跪在地上,握抢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长生忙疾走几步向前,扶住夏瑛。

“人间为妖鬼祸害千年,痛苦不堪,若非吾等天神庇佑,九州早已生灵涂炭,你眼前便有恶鬼妖邪,却为虎作伥,实属荒谬。”

一滴冷汗凝集在夏瑛的鬓角,在他蓦地偏头看向长生时,扑簌滚落。

长生几乎在同一时间捕捉到了他的目光,眼里满是惊诧和意外,“我没有……”他对夏瑛说了一遍,又转而看向落川君,重复一遍道:“我没有。”

然而落川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微微垂眼,看向了跪在身前的夏瑛,“你不是北周族人感恩戴德的将军么?”

落川君从袖中端出一碗乌黑腐朽的水,递到夏瑛眼前,“他就是你追查多年的食人怪,”他的声音犹如耳语,攥紧夏瑛耳中,蛊惑道:“收了他,替天行道。为你的黎民百姓报仇。”

长生难以置信地望向真佛,猛然开口道:“你即是真佛,怎可信口雌黄,我虽是妖,可从未为非作歹——”

他的言语未尽,是因为他看见夏瑛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望向他,半晌终于带着几分迷蒙开口,“是你吗?”

如遭雷殛,长生僵立在原地。

“铿锵”一声,□□坠地,夏瑛挣脱开了长生的搀扶,双手缓缓举过头顶,接过那碗冒着泡的粘稠液体。

长生瞳孔骤缩,顷刻间站起,望向夏瑛的目光满是震惊,“夏将军!是他在胡说!”

夏瑛却仿佛听不到他的话一般,缓慢地晃荡着手中的碗,面对向他。

他每向长生走一步,长生便摇着头往后退一步。

落川君立在一旁,脸上看不出神色,唯有一双眼睛,平静而浩瀚,仿佛是能够宽恕世人,包容所有善恶的一滩深渊。

“吾乃真佛,怎会欺瞒汝一小民。”

在他的声音里,夏瑛端着那碗水,一步一步走向他,直至对视上长生的眼睛。

长生被落川君以法术钉在原地,终于不再能后退,看向夏瑛的目光复杂而忧伤。

“你不相信我吗?夏瑛。”

或许是那双眼睛,亦或许是那声“夏瑛”。

夏瑛脑海中嘈杂而喧嚣的声音忽然顿住,心脏剧烈的抽痛,那些如影随形梦魇一般的黑色念头被猛地推出,他的眼眸瞬间凝住,清脆得一声响,透明的碗被他砸落在地,化成四散的冰花。

汩汩的黑水落在地上,所有鲜花嫩草顷刻间枯死成灰,巨大的威压之下,夏瑛偏过头死死瞪住落川,双目淌出了血。

落川君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凡人居然能够挣脱他的幻术。

他看着眼前口鼻亦逐渐冒出鲜血,却依然坚持直视他的人,不动声色地收了几分威压。

夏瑛咽了口血沫道:“我娘说,神明庇佑人间,不会说谎。”

听到他的话,落川君看了一眼长生,眼里带着一点儿几不可查的笑意,就像是在说:你输了,挣脱幻术后,他依然相信我。

可之后,夏瑛却以一种无限深情而难言的眼神看了长生一眼,对落川道:“而他是我心中唯一的神明。”

*

十里香之外,从未这样着急赶路的林焉收了脚下的剑,轻轻喘了一口气。

刚巧从门口出来的施天青看见他,有些惊讶道:“不是约好我去找你,你怎么来了?”他闲闲地跑了跑手里厚重的册子,“阿焉这般想我?”

“落川君来过么?”林焉问。

施天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一见我便关心别的男人?”

林焉见他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便知落川君还没有来过,他松了一口气,精神松懈下来,便见施天青一直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晃着那册子,“这是什么?”

施天青把那册子塞到他手里,顺势牵起他的手腕,往十里香内走。

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店家此时一个客人也没有,一众店小二被他的缚魂咒钉在原地,每个房间都被翻得一片狼藉,施天青漫不经心道:“我来的时候,那掌柜正在收东西打算跑,于是我就和他打了一架,把这儿翻了个底儿朝天,总算还是翻出了些东西,不虚此行。”

林焉打开那册子看了几眼,便将它收入了灵戒之中,施天青将他动作收入眼底,笑道:“这次算不算是立了大功?”

那是记载着药人生意的账簿。

大致能看出,炼造买卖药人所得灵石,十里香拿一成,明王一成,幻音岭一成,落川君独得七成,扉页上是所有参与者用灵朱砂印下的掌纹,实属铁证。

“太嚣张了……”

即使是亲眼看见账本,林焉依然有些难以相信。

落川君是几位师叔里话最少的一个,平素只爱读些书,看些佛经,平日里从不沾荤腥,就连落在他手上的蚂蚁,都不忍伤害。

白玉京上的小孩儿们都不爱和这位元君玩儿,他的生活太过无趣寡淡,除了佛像便是佛经。

“这么私密的账本,你是怎么找到的?”

“阿焉没瞧见,我可是把这儿搜罗了个遍,”他煞有其事地揉了揉肩颈,“可累坏我了。还有那掌柜,可难对付了。”

被绑在后头的掌柜眼睛瞪得溜圆,似是被眼前人不要脸的程度给惊呆了,无奈嘴被封住,骂不出一句“无赖”。

见林焉眼底神色不明,施天青佯装受伤神情,“难道阿焉觉着这账本是我做出来骗你的?”

林焉很想这样猜测,可灵朱砂掌纹却是怎么都无法抵赖的罪证。

施天青还在漫无边际地闲扯,“你的好师叔碣石不也是这般道貌岸然么?人以类聚……”

“施天青。”林焉的声音变得极冷。

“好吧,”施天青摊了摊手,“这账本的确是真的,只是并非在此处所得,满室狼藉也不过是我伪造出来哄你的罢了,你若不信……”他点了点那倒霉催的掌柜,“去问他。”

那掌柜哼哼了几声,林焉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直接看向施天青,“容姬?”

“是,”施天青眼里有几分意外,见林焉已经猜到此处,索性也不再隐瞒,“你走后,我去见了容姬。”

“如今供职白玉京的仙官早就没了蛇族出身的妖,落川以为幻音岭绝对隐蔽,谁也进不去,可他料错了一点。”

林焉抬眼。

“容姬觉得让他倒霉也不错。”

“蛇族负责制造药人,而十里香负责私下交易,因而这账簿便锁在掌柜灵戒之内,除了他本人,落川君与容姬各有一把钥匙,能够开启他的灵戒,拿出账簿,”他着林焉的灵戒,将那枚几不可见的透明钥匙塞入他手心。“

“容姬说,若你已查出了落川君,便把账本给你,你见我时便问落川,想来在明王那儿,你已经得到线索了。”

林焉的目光落在指间,没有开口。

白玉京想收归蛇族已经想了太多年,只是无奈两道屏障无人可破,所以容姬肆无忌惮,甚至一点也不担心身上多一条罪名,只要她不出来,白玉京便永远无法将她捉拿。

恐怕从一开始与落川联盟,也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的恶趣味罢了。

“怎么不说话?”施天青问他。

林焉摇摇头,收起了指尖的透明钥匙,施天青却贴在他耳边道:“其实我更好奇,你急匆匆赶来找我,是怕落川君伤我,亦或是怕他……认出我?”

林焉没有回答,是因为他的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素衣,手握佛珠的人。

“别来无恙。”

落川君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青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