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家人

白玉京 葫芦酱 21118 字 2025-01-11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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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殿下靠在榻上看书,青蛇半截身子垫在他枕后,半截身子替他捧着书,一分不错地维持着书页与三殿下双眼的距离,既不费眼,也不会显得太远。

大抵是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一次又一次被丢出去的宿命,这青蛇颇为乖巧,整日在林焉身后亦步亦趋,拖椅子铺被子,端茶倒水,分明是条蛇,却比长着四肢的人还利落,差点儿把子衿挤兑得没活干了。

“我说……”子衿刚收完书架便看见这条心机深厚的青蛇又开始在三殿下面前卖弄讨好了,他无奈道:“你这样会显得我很没有眼色。”

也不管那青蛇听不听得懂,他伸手点了点那青蛇,“有时候处好和同僚的关系比讨好主子更重要。”

青蛇晃了晃尾巴尖,连眼神都没给子衿一个,气得后者吹胡子瞪眼走了,走神的三殿下才猛然回神,对近在咫尺的青蛇道:“你怎么又气他?”

青蛇放下书,无辜地看林焉一眼,脖子一绕,把茶杯捧到三殿下眼前。

林焉肚子里的话憋了憋,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喝了两口茶,他一抬腕子,“上来。”

那青蛇便极其听话地飞快化成小蛇,又绕上林焉的手腕,最后变回了血藤的模样。

走到门口,子衿才发觉,“殿下,你要出去?”

除了那回临槐出事,三殿下还从来没有主动离开过大殿。

三殿下的步子很快,直到人在很远之外了,子衿才保持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楞在原地。

刚刚三殿下说什么来着?

子衿揉了揉耳朵,确信没听错。

刚刚林焉说:“我去见天帝。”

从三殿下宫中到天帝宫中,一路来往仙官无数,皆是瞠目结舌,很快消息便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白玉京上的人都知道,三殿下去见天帝了。

然而此时的林焉并不在乎仙官们在想什么,今日在殿外值守的是临槐,他似乎早就料到林焉会来一般,并不诧异,听到林焉要见天帝,也只是温声道:“我去通传。”

纯白色的和田玉被雕刻成了威严的玉龙,缭绕的仙雾模糊了地面,仙乐飘飘,如丝如缕。

踏进天帝大殿时,林焉看了一眼通透温润的地砖,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那种后知后觉的情绪才终于涌上来。

“比目……”天帝唤他,如同唤着稚儿。

他已经很久不这样叫林焉了,随着林焉年岁渐长,众人皆称一句三殿下,他也多以“皇儿”和“三殿下”代指林焉,这一声唤出口,未等林焉出声,他自己先酸了鼻。

“父皇。”林焉照旧给他行三跪九叩的觐见君王大礼,“孩儿不孝。”

“一千年了,你可算是愿意见朕了。”天帝把他扶起来,“当年是朕失察,朕不知道青霭和容姬连着血契,朕也不知道他狼子野心竟然谋害朕的皇儿,害苦了你,当年朕顾忌社稷,对你多有苛责言辞……”

“父皇,不必说了。”林焉道:“过去种种,皆已成灰,孩儿身为皇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看着天帝,他依旧是从前的面容,甚至仿佛比一千年前年轻了许多,之前的老态几不可见,应当是这些年寻得了调息之法的缘故。

林焉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天帝看起来很高兴,甚至面色都因为激动而红润起来,他几乎是毫无架子地宣了仙官传膳,拉着林焉的手嘘寒问暖,问了一句又一句。

“还好还有个临槐,你愿意见。”

林焉还是不怎么吃人间的膳食,他一边看天帝吃的高兴,一边陪他说话。

“临槐哥哥一走便不知归期,好不容易回来了,若是不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了。”

他没有去说心中对天帝的怨气,只是拿借口说了他为何见临槐的缘故。

“说到底还是你们亲近。”天帝道:“临槐是个好孩子,当年我从人间把他带回来,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林焉双眸微敛。

临槐和问寒一样,从前都是人族,生于乱世,只是临槐那时候还更小些,才几岁的年纪,父母饿死,独留他一个。

那时候白玉京上的人并不多,故而天帝曾亲自前往人间挑选贤才,而临槐就是那时因着根骨绝佳被天帝带回白玉京的。

这么多年以来,天帝最信任的非临槐莫属,甚至当年天后薨逝,他也是把唯一的孩子交给了临槐来带。

林焉知道,临槐素来很感激天帝。

“临槐哥哥待我很好,父皇也待我好,”林焉道:“我长到这么大,虽然从未有母亲照拂,却也安稳幸福。”

提及母亲,天帝眼里带上几分愁绪,“你母亲……”

“孩儿之所以解开心结前来见父亲,是因为前几日,母亲给孩儿托梦,”他不着痕迹地说出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说是想念孩儿与父皇,希望我们能一同去看看她。”

“仙者无梦,”天帝摇头道:“自她去后,从未进过我梦中,怎么会给你托梦。”

“或许是孩儿读了些书,半睡半醒之间神识混乱,亦或是八百年前孩儿从走火入魔中挣脱而出,落下了思绪不宁的病。”

他当年本就是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千钧一发里捡了一条命回来,方才与天帝闲叙时,他又添油加醋了几分,天帝此番听他一提,心疼得厉害。

“你想去见天后么?”他问。

林焉点点头,“母亲怀胎十月,生我不易,身为人子,却从未见母亲一面,孩儿心中有愧。”

“见了又有什么用,人已经不在了。”天帝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情绪,他从前也是用这个理由,在小殿下好奇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拒绝了三殿下去看往母亲肉身的请求。

林焉幼时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缺过关心和爱护,故而从前也并不执着,只是这回他本就为此而来,故而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放弃念头。

“就算只有躯壳,孩儿也应当知道,母亲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心碎的委屈。

“罢了罢了,”天帝被他说动,“我带你去。”

天后娘娘的肉身和两位早夭的小殿下放在一起,均被安置在白玉京最北边的一处宫舍之中。那宫舍平日里看管森严,又有数道屏障,唯有天帝一人可入。

玄色烫金龙纹的袍袖一扬,黑色的灵力从天帝的袖口飞去,屏障缓缓开启,天帝看了林焉一眼,率先走进去。

宫殿之内空空如也,林焉跟进去,便见天帝捧起一盏烛台,沿着楼梯往下,林焉跟上他,那楼梯很窄,他扶着触手生温的把手,一步一步往下走。

直到往下走了十八层,天帝才终于停下来,他从灵戒中取出一颗夜明珠,那夜明珠便缓缓飞到房间的正中,严丝合缝地扣在中间的凹槽里,将整个殿堂照亮。

白玉京上终日明亮,因为各座宫室均有门窗,故而甚少显得暗,这还是林焉第一次在白玉京上见到建在地下的房子。

然而饶是在地下,墙壁也并不湿热,温度恰到好处,甚至仿佛能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花香。透明纯澈的冰棺横在大殿中央,旁边有两个小些的冰棺,一左一右在两旁。

或许是因为棺中人的睡颜过于恬静美好,分明此处陈列的是亡人,却也并不显得诡异森寒,旁边有雕刻的砖墙,晃动的珠帘,都与真正的天后宫殿没有太多区别,反而显得温馨。

天帝似是有些不忍,“那便是你的母亲和两个哥哥。”

林焉闻言上前几步,走到三座冰棺之前行大礼,起身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花香的来源,天后娘娘乌黑如墨的发间,撒着纯白的茉莉花瓣,她的头上戴着银白的珠帘,衬得青丝如瀑,美人如玉,一双黛眉入鬓,朱唇微翘,饶是并未睁眼,也能看出是出尘的美貌。

他又看了看两个小殿下,皆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只是都很小,大殿下应当有三岁了,二殿下才一两岁的模样。

“母亲很美,哥哥们也很可爱。”他对天帝道。

“她是很美,”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许是今日与三殿下重修旧好有些激动,天帝陛下的眼眶微微发红,“我再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了。”

“父皇……当年是怎么认识母亲的?”

林焉不报什么希望的开口,他原以为天帝不会说,却不料天帝沉默了片刻,而后对他说:“在人间的时候。”

许是在亡人面前,总是格外容易放下戒备,吐露心思,天后对临槐是这样,天帝对林焉也是如此。

“那时候宁儿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我只是无数修道人中的一个。”他对林焉笑了笑,然而眼里却充满了忧伤,“只可惜这么多年,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经是位公主。”

听到天帝坐实了天后身份时,林焉的眸色暗了暗,语气如常道:“天后娘娘的身份远比公主更尊贵,父亲不必伤怀。”

天帝低头笑了笑,“我欠她的,何止于此。”

第一遍听到天帝用了“我”而非“朕”的时候,林焉还以为他只是口误,却不料这第二声他再次说出来……林焉想,这位天后娘娘在天帝眼里,的确分外重视。

“公主很善良,她会亲自去给灾民布粥,还会把自己桌子上的好菜拿来给我们吃,她总说,楚国的未来全在我们这些修道人的身上,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能饿死。”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她,或许是因为看见她,就知道当日会有好吃的。”天帝是自嘲的语气,眼里却充满怀念。

“只是外臣不能见公主真颜,我们每回同公主说话都是隔着布帘,直到我被选为国师,奉旨去往蓬莱的那一天,我才第一次见到了被万千簇拥着的公主,”天帝低头,看向冰棺中的美人,“那时她就穿着这样一身华服,戴着耀眼的珠帘,风一吹,那珠帘就会晃动起来。”

“她说我们是楚国的功臣,她让我们一定要回来。”

那条寻仙的路荆棘丛生,已经有太多人都死在了那上面,公主对每一个离开的国师,都会说这句一模一样的话。

然而他真的回来了。

带着楚国的希望,和五位同样得道成仙的高徒。

当年的皇室也想跟着一起得道升天,但是一山容不得二虎,有了天帝,人间的皇帝又该是什么位置呢?再者白玉京建立之初,几乎所有被点化成仙者,都死在了讨伐妖族的途中。

天上的君主和人间的帝王密谈一夜,在神灵的力量下,楚国国王放弃了一同成仙的奢望,并立誓皇族子弟永不入白玉京为仙,唯一的要求是,天帝必须求娶楚国公主,而他要一统九州。

天帝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楚王的要求,他终于在从前从未奢望过的白云之巅,通天玉城,娶到了他最心爱的女子。

如此多年,深爱如斯。

“父皇这么多年,再没有爱过其他人吗?”林焉问。

天帝摇摇头,“天下无人可比宁儿。”

林焉能看出来天帝望向天后的眼神有多么深情,以至于后半句关于蛇族的话,他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天帝掌心贴在寒冰之上,化开了冰棺,抱起那个笑容美好的女人。

“你也去抱抱她吧,”天帝说:“宁儿很喜欢孩子。”

“是,”林焉走过去,将天后抱在怀中,她的头很轻,珠翠顺势贴在林焉的脸上,冰凉刺骨。

他放下天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父皇,可是为什么,我的身上有蛇族的血脉。”

天帝看起来很诧异,不过那样的诧异只存在了一瞬,“绝无可能。”他几乎是斩钉截铁,甚至有些愠怒的神色。

“蛇族的屏障,我能进去。”林焉直白道。

天帝注视着他,沉默良久,眸色愈加深沉。

“我不知道青霭或者是容姬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上前几步,发狠地揪住林焉的领口,一字一句道:“你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宁儿。”

天帝的修养素来好,从不做粗俗不合礼数的动作,也不说不够端庄的言语,然而此时此刻,他猩红着双眸,几乎有些凶狠地瞪着疼爱的独子道:“如果你不相信,你就滚出去。”

“父皇……”

目眦欲裂的天帝嘴唇被气得发抖,“朕可以容忍你跟朕闹脾气,可以容忍你对朕不信任,但若你猜忌宁儿,朕断不会容忍你。”

他露出少见的疾言厉色,“你不配猜忌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