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前尘

白玉京 葫芦酱 16842 字 2025-01-11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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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外头婶子的声音爽朗,手腕上挽着竹编篮子,里头满满当当装着新鲜挖出来的地瓜。

正在写信的男子闻言看了一眼身旁磨墨的少年,起身推开门,有些意外道:“王大娘,您怎么来了?”

王大娘把那篮子往苏辕手中塞,“前些日子曹大狗家偷了我两头牛,多亏了你家小儿替我写状子告到官老爷那里,才替我讨回了那老黄牛!我一个村妇,也没什么钱给小公子,便采了些自家种的地瓜给小公子尝尝。”

“长生?”苏辕回头看站在他身侧的少年,“是你写的?”

那少年便走出来,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地瓜,剩余的全还了回去,“大娘,我帮您并非图您回报,庄稼人辛苦,心意晚辈领了,剩下的您拿回去给自家孩子吃吧。”

“苏先生这儿子教的可真好,真懂事,”王大娘感慨道:“既然小公子这样说,老婆子我也不便强要你留下,小公子往后,常来我家里玩!”

“我……”

苏辕笑着摸了摸长生的头解释道:“您误会了,他并非我儿。”

“哎呀,那日我问小公子姓甚名谁,小公子只说是苏先生家的,我便以为是您的孩子了,老妇人粗苯,苏先生千万别往心理去。”

苏辕摆摆手道:“怎会?您往后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与长生。”

那王大娘感激涕零地看了两人一眼,叠声道谢着离开了。苏辕是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不仅分文不取,连他们那些顽劣的村童亦不嫌弃,他们都知道,苏辕原是京城里的朝廷命官,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来了这穷乡僻壤之地,放着朝廷给的官职不要,愣生生在这村里安了家。

苏辕不知,亦不在意王大娘心中所想,见她走了,他从长生手里拿过那个地瓜,“洗干净了给你吃。”

“我自己来吧……我都这么大了。”长生道。

苏辕却笑着摇摇头,用清水认认真真一点儿一点儿搓着地瓜上的泥。

他那双书生的手如今已经布满了茧子,倒不太能看出原有的模样了。

“你虽然长的比凡人快,在我心里总是个孩子。”

“哐当”一声,正在帮着苏辕舀水的长生把葫芦瓢掉进了桶里,嘴唇轻颤道:“苏先生……”

苏辕把洗好的地瓜递到长生手中,沾着水的食指在他眉心一点,“你当我是傻的?”

一滴水留在长生眉心滑落下来,他懵懵道:“我已经努力控制我的生长速度了,可是我太想长大了。”

苏辕看他愣愣的样子被逗笑了,“五年,”他比划着长生的个头,“你就从那么小的娃娃长成不比我矮多少的少年郎了,四书五经没有你不会背的,心智早非儿童模样,我可不信你是普通人。”

“你……先生不怕我,不嫌弃我?”长生喃喃道:“我是妖怪,先生,我是树妖。”

苏辕笑着揶揄他,“我堂堂七尺男儿,会怕你一个小妖怪?”他把长生傻愣愣抓着的地瓜塞进他嘴里,“尝尝吧,大娘特意给你的。”

叼着地瓜的长生突然就红了眼圈,他咬了一口地瓜,一边咀嚼一边抱住苏辕,嘴上的汁水全蹭在了他衣服上,“先生,你真好……”

苏辕任由他把眼泪鼻涕全抹在自己衣服上,摊了摊手道:“晚上我得洗衣服,不能教你读书了。”

傍晚天色渐暗着,苏辕坐在小溪边,拿皂角抹着衣服,等抹匀了,便把衣服放在光滑的大石头上,拿棒子一下一下的敲打,长生就坐在一边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洗,单手支着头,满眼都是苏辕。

“苏先生!”旁边来洗衣的娘子见着他,热情地打着招呼,“来洗衣服啊。”

“宋大姐姐,”苏辕礼貌地回应回去。

“苏先生,你旁边那嫩生生的娃儿是谁家的?没听说你有孩子呀?”

“表亲家的孩子,过来玩两日。”苏辕随口道。

他很早就发现了长生的不同寻常,为了不让他引起其他人的怀疑,总是让他尽量少的见到其他人,给不同大小阶段的他编上不一样的身份,好在他们住在山上离群索居,也没太让人生疑。

果然宋姐姐说这句话也不过是个引子,并没有太在意长生是谁,而是接着摆出正题道:“苏先生已近而立之年,老话儿说,先成家后立业,苏先生也该娶个媳妇儿了……”她看了眼正洗衣服的苏辕,“洗衣服哪里是男人做的事,有个女人帮着打理家里才好。”

“女人能洗,男人为何不能洗?”苏辕笑道:“宋姐姐未免太小看我了。”他状似无意地曲解着宋姐姐的意思,后者听出言外之意,想说媒的话也收了回去,只是笑道:“谁要是能嫁给苏大人,还真是有福气。”

苏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宋姐姐太抬举我了。”

原本谁都没把这话放在心里,却没想到大半夜的,苏辕刚熄了灯准备入睡,门便敲响了。

“先生,是我。”门外是长生的声音。

“进来吧,”苏辕正要披外裳,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长生抱着枕头穿着里衣走到苏辕面前,“先生,我做了噩梦,想和你一起睡。”

“梦见什么了,”苏辕放下原本打算拿外衣的手,往后退了些给长生让出位置,后者极其不见外地拱到苏辕怀里,热腾腾地像团炭火。

“梦见先生娶妻了,”他听起来像是有些委屈。

眼瞅着他这争宠的模样,苏辕笑着哄道:“就算娶了妻,长生在先生心里也是最重要的,好不好?”

忽然一只胳膊搭上了自己的腰,苏辕愣了愣,就听长生道:“我想让先生做我的妻子。”

“想什么呢,”苏辕刮了刮他的鼻子,“你我都是男子,”他自作聪明地想到:“你是不是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也想小姑娘了,”他摸了摸长生的头,“你放心,虽然你无父母在身边,可时候等你成了年,喜欢上什么人,先生给你做主,替你把那姑娘娶回来。”

“男子怎么了,那首《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便是写男子的。”长生小声嘟囔道。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苏辕没听清,长生却赌气坐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房间了。苏辕揉了揉眉心,低低叹了一声,“孩子大了,有脾气了。”说完他像是个落寞的老父亲,趁着月色飞快地睡过去。

——也就不知道,隔壁房间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可以被称为的东西,手掌心全是触摸他腰身后梦魇般的沉迷。

也更不会知道,那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小妖怪一个人跑到溪边悄悄洗裤子的事。

但他实打实的发现,从那天之后,长生似乎哪里有些变了。

他开始不管不顾地疯长,脸上最后一点儿圆润褪去,只剩下青年的硬朗,甚至比苏辕渐渐高了那么不明显的一截儿,再出门时,苏辕都能介绍这是自家兄弟了。

长生开始有些强硬地从他手里抢活儿干,譬如洗衣种地,譬如洗手羹汤。

苏辕一边受宠若惊,一边感慨着吾家有儿初长成,时不时他看书累了,长生还会来给他揉揉肩,往他嘴里喂洗好的果子。

除此之外,他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

被贬谪至今数年,他给无数旧友去信,皆无回音,他原本早失了信心,虽然一直笔耕不辍地写着,却再未期待过什么,直到长生交给他一封信,“先生,你的信。”他给了他,却也不走,就守在他边上看他拆信。

可苏辕一眼便瞧出那字迹是谁的……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长生,根本不是落款里的什么“黄伏霖”。

再看长生那带着一点儿忐忑和期待的目光,他忽然就明白了。

那些信都是他让长生去寄的,他虽勉力调整情绪,可被贬谪的苦闷,和眼看民生多艰的无力总是让他常常郁郁,而友人的冷漠和疏远,无异于对他雪上加霜。

大抵,长生只是不想他失望,才装成他的友人黄伏霖给他写了回信。

“伏霖兄还肯与我来信,”他佯装出收到友人来信的喜悦,看向长生雀跃的开口。

果不其然,一直紧绷的长生突然松懈下来,格外开心道:“真好!”

他就这样,在单方面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与“黄伏霖”通了很久的信,哪怕他知道,回信的一直就是住在隔壁的长生。

他们在信里聊诗词歌赋,聊风花雪月,聊心中抱负,也聊南陈的未来和南北的局势动荡。

长生比他想象的更加有思想和见地,对他的变法理解十分透彻,也格外支持。他们在数年的通信里,变法的细节被一步步完善,最终被苏辕写成了厚厚的几部书。

——尽管并不知道,那些跳动活跃的思想,是否还有再现于南陈朝廷的那天。

长生总在信里煞有其事地宽慰他:“盐梅之寄,自有攸归。”

他倒不知道长生什么时候读了《隋书》。

也有几次,他撞见长生在写回信,长生遮遮掩掩地藏了,他也只当没发现,低头,心头却是厚重的暖意。

苏辕在家中是长子,在朝中是肱骨,双亲需要他奉养,弟妹需要他操心,国家需要他忧虑,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照料过了。

贬谪前,他原本准备遵父母之命娶亲,可变故突然,他被下旨左迁后,那位小姐家也退了亲。

来了这穷乡僻壤之处,他不愿让妻儿跟着自己受苦,又捡了长生这么个小孩儿需要照料,索性更没想过娶妻。

可如今偶尔看见长生替他忙碌,早晨总在他睡醒前替他备好要穿的衣裳,总让他想起长生那句玩笑话,也会时不时顺着异想天开:长生要是个女孩儿……

最后总是充满负罪感的掐掉这想象,帮衬着长生去给地里浇水。

——直到变故陡生,他收到了一封来自真正的黄伏霖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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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盐梅之寄,自有攸归。——《隋书·刘昉郑译等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