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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到过白玉京的人,恐怕毕生都难以想象这座凌驾于九州之上的天宫有多么繁华。
林焉走在纯白无瑕的玉阶梯上,每隔十阶,便有左右八名下仙宫人向上传颂:
“恭迎三殿下回京——”
声线整齐不似人声,清雅空灵如烟似幻。
周遭是如丝如缕的仙乐,无数乐伶工人轮班换职,务必保证天宫中的仙乐永不停歇。
神霄绛阙,璇霄丹台,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柔软静谧的云烟缭绕着每一座宫城,栩栩如生的雕刻随处可见,十二楼五城,无一染尘埃。
将三人暂时收押,林焉回到寝殿之中,便有仆从侍女服侍他沐浴焚香祷告,梳洗发髻,换上纯白无瑕的宫服,扣上华丽繁复的银冠。
每走一步,银帘微摇,宫服上的金银绣线闪烁出繁复的星子。
觐见眼前人,他先行大礼,后递上玉简,朗声道:“父君在上,儿臣前来复旨。”
天帝听他述职完毕,遂将他扶起,合上殿门。“开门是君臣,关门是父子,”眼前眼角已有细纹的男人将林焉带至内间,桌上是琳琅满目的繁杂菜色。
“边吃边说。”
许多人都不敢相信,他的父君,整个三界最尊贵的主宰,旁人闻风丧胆的天帝陛下,其实在他眼前是个很随和的人,就好像寻常人家的父子,全然不是人间所说什么‘天家无父子’的模样。
甚至连从前在人间就贪嘴馋吃的毛病都带上了天庭。
“儿臣陪您一块儿吃吧。”林焉见他端碗执著道。
天帝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从前不肯学使箸,也对这些凡食无甚兴趣,怎么得去了一趟人间便愿意陪我吃了?”他说完,像是根本没有等林焉回答的意思,边自问自答道:“定是人间珍馐绝美,打动了吾儿,朕就说,哪有人能不爱吃的。”
林焉像是早就习惯了天帝惯常的说话方式,闻言只是轻笑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筷子。
“虽说俗食影响修行,偶尔食一二次也没什么打紧,”天帝道:“我知吾儿勤于修行,”他亲自给林焉夹菜,接着道:“偶尔休息放纵也无妨。”
林焉的母后早逝,他身为幼子,两位哥哥又早夭,因而天帝待他,一人把严父与慈母都扮演遍了。
做严父时会让他单枪匹马一人去制服碣石君,做慈母时又会时时关心,在他幼时更是事必躬亲,宠爱到了极致。
于是他顺着天帝咀嚼起喷香的饭菜,答道:“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讲了不少闲话,天帝与林焉在一块儿时,总爱讲从前他带着几位高徒四处寻仙问道,实在是因为民生凋敝,那时妖鬼霍乱人间,若是人族再找不到羽化登仙的法子,灭族将不再是耸人听闻。
讲到蓬莱得道,天宫初建,他便常常激动到难以言语。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林焉便不厌其烦地听。
“那时若没有我那五位高徒……恐怕未至蓬莱,我便已化作一副白骨了,”天帝每回提及过往的时候,便不再以“朕”自称,他放下碗筷,似是到了情绪激荡处,摇头道:“我师徒六人原本情比金坚,同甘共苦,可碧桑叛出了白玉京,如今碣石又犯下如此滔天罪行……”
他拍了拍林焉的肩,颓丧地垂下眼眸,仿佛顿生华发,“吾儿可知我心痛?”
“父君……”林焉握上他的手,正待开口,天帝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安慰。
沉默良久后,天帝才对他道:“罢了,碣石君此事全权交由吾儿去审,朕不想再管,就当圆了一场师徒情分。”
“除此之外,还有你的内伤。”他把着林焉的脉象,“你此次亦受了重伤,吾儿生于金屋玉殿之中,能不贪生怕死,纠结皮肉之伤,这很好,只是你也不能疏忽了。”
“儿臣明白。”
“至于料理完毕后……”
“儿臣会自行请罚。”
他擅闯沉星牢与书库,虽然屠月仙听说碣石君一案后,来信气势汹汹地告诉他决定替他保密,可就算天帝不知,他心里却清楚,况且沉星牢是怎么也瞒不过去的,这些禁地无令闯入,就算是为了查案事急从权,他也必须受罚。
他也是早料到了这些,才与施天青告别。
天帝思忖半刻,开口道:“念在你查出碣石有功,便罚你在殿中闭门思过一百年吧。”
林焉微低头道:“儿臣领罚。”
他陪着天帝说话吃饭完,便回了自己的寝殿调息,倒是三位师叔师尊接二连三地来拜访他,西斜问候了他两句,带了些灵药来,落川随后过来,送了他一卷佛经。
林焉随手翻完那佛经,便打开书架上的柜子,将那佛经放了进去。
那方金丝楠木的柜子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列了一整箱佛经,全是落川君所赠。
从他周岁宴到如今,但凡是什么难得的祝祷节日,或是整岁生日,旁的师叔总是变着花样儿按着他的年纪送礼物,只有落川,都不需猜,便知每回他都送的是佛经。
他幼时也曾问:“师叔已知天下无佛,怎得还要抄录佛经。”
落川君却告诉他,“不求世上有佛,但求心中有佛。”
“心中有佛便如何?”
“了无尘埃。”
林焉收好佛经,重新扣上厚重的木箱,便听见外头传来朗笑声,“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听见那独有的金石环佩声,便知道来人是他师尊——凤栖君了。
他不知何时卸了腕上的银镯,换上五只戒指扣在指尖,依然带着银铃铛,随手拨弄头发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尊。”他向凤栖行礼,凤栖亦向他行礼,“参见三殿下。”
林焉请他坐下,便听凤栖道:“听闻你一人便制住了问寒与三师兄?”他支着手,笑道:“不愧是我的徒弟,果真厉害。”
叛逃的碧桑且不论,天帝陛下的另外四位高徒,就数凤栖最弱,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
林焉闻言也不顶撞他,就笑吟吟地看着他,于是凤栖终于被看得心虚,自顾自地摸了摸鼻子,眼见着桌上还放着一盘残棋,忙转移话题地拈出一枚棋子作势要落子,口中还忍不住碎碎念道:“殿下半分尊师重道的心也没有。”
他原本又想拿问寒举例,可思及碣石君,又默默缄了口。
林焉却偏要问他,“师尊怎么看碣石君的事?”
“三师兄一时行差踏错……最后灵力几乎全失,也算因果轮回,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凤栖君面儿上是凉薄的笑意。
“我在幽冥时,深感幽冥居客十分畏惧仙官,永安索取碣石君法术前那一段话,亦让我有所悟,”林焉落下一子,眼眸锁住凤栖,“师尊,你说何为天道尊卑?”
凤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重复了一边他的话,“天道尊卑?”
“ 譬如仙君眼里,离群索居的妖是什么,灵力微薄的鬼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是什么?”
“妖与鬼自有灵力,强者早已被编册进入白玉京任职仙官,亦属于神明,不可随意妄杀。而仙君可杀者唯有不思进取的弱者罢了。”
“况且从前白玉京未建时,若非妖鬼,人间何以潦倒?至于人——”
凤栖扫了他一眼,“天帝能有如今局面,离不开从前人间君主的支持,因而天帝创建白玉京时,曾立下规矩,供职于白玉京者,决不可倚仗自己的灵力法术诛杀凡人,否则其魂魄中永生无法洗去血痕,无法再迈入白玉京的天门。而若是妖鬼杀人,白玉京仙官查清后,亦会亲自处决为祸人间的妖鬼。”
“因为灵力远胜于妖鬼,便可随意滥杀吗?那么如今的神族至于灵力弱的妖鬼,又与从前的妖鬼之于人族,有何区别?”林焉轻笑一声,看向棋盘,“而人族……”
“仙君不必亲自动手杀人,自有千万种方式取人性命。”
他倏地抬眼,眸中寒光闪过,如有剑意。
“殿下,”凤栖君不动如山地接下他的目光,笑吟吟地盲落下一子,指向棋盘,“您输了。”
林焉站起身来,挥散了棋局,定定地看向凤栖。
一对师徒对峙在室内,谁也不再出声。
直到僵持良久的沉默被前来递消息的小厮打碎,林焉偏头看去,便听他慌张道:“问寒君醒来后将化灵石牌贴于心口,说要见殿下!”
林焉猛然一惊,随那小厮冲向天牢。凤栖悠悠看向林焉离开的背影,缓缓站起身来,银铃清脆作响,他轻轻着指间的银环。
林焉到时,问寒正蜷缩坐在角落,白玉京上就连天牢也是纯白玉垒成,干净无暇,化灵石牌幽黑的烟雾顺着问寒心口萦绕在他周身,黑白分明。
问寒不比刘仁,他如今是仙身,有灵力护体,短时日内不会有殒命的危险,只是那石牌嵌进心口,如同百蚁千虫啃噬,痛苦不堪。
他双目赤红,发髻散乱,身上还是那身红衣,眼里的光彩却淡下去了,他的怀里躺着形容枯槁的碣石君,就连林焉来了,他亦没有放下。
林焉扫了眼紧闭着双眼的碣石君,略微仰头止了止眼角酸涩,才努力压回了心头的情绪。
先前与碣石君鏖战,他只能逼自己忘却所有情感,才能在对战中大开大合,不为情感所扰,可他始终记得:
那亦是从小陪伴他千余年的师叔。
见到他来了,问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您来了。”
一主一仆隔着牢狱对望,教人难以想起,不过数月前,他们才一同意气风发地离开白玉京,为追捕逆贼魔君碧桑。
林焉的眼底倒映着他心口的化灵石牌,垂下了眼,不忍再去看。
许久之后,问寒终于用沙哑的声线开口,“殿下,师尊如今昏睡不醒,灵力低微,问寒亦自请化灵石牌责罚,替师尊赎罪,请殿下无论如何,放师尊一条性命。”
尽管已经被带回白玉京,他依然没有放弃。
“如果我不答应呢?”林焉问。
问寒想微笑,却被痛意打断,他只好放弃了挣扎,缓缓举起蓄满灵力的手掌,对上自己的心口,跪倒在地,“问寒有罪。”
他的唇落寞地勾着,一双剑眉蹙起,显然疼痛难忍。
“时至今日,我用我的性命,我们往日的情分,威胁您。如若您执意要即刻处死师尊,问寒便死在您面前。”
“师尊待我如父如兄,恕我只能……如此卑鄙地要挟殿下”
“只是如父如兄吗?”林焉忽然问。
问寒闻言眸光轻颤,咬着下唇道:
“守护白玉京,是我的职责所在,守护殿下,是践行问寒此生的信仰。”
“可守护师尊……”他抬起下颌,直直地看着林焉,眼尾发红,“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不会忘记师尊沾满鲜血的手,亦不会原谅,可如果师尊死了,问寒也不必存在了。”他道。
“我很感激殿下,”少年仰着头:
“但为了师尊,我可以背叛任何人。”
“甚至包括……我自己。”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疼痛而显得虚浮无力,可莫名地,林焉觉得那声音好像很响,重重地锤击在他的心口上。
他看见问寒低下头,一点一点抚平碣石君昏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心,他看向碣石君的眼神复杂而沉默,林焉头一次觉得,问寒那张看起来总是稚嫩的脸,生出了许多别的气质。
好像自然而然地,就褪去了孩子的模样。
林焉忽然意识到,他认识的问寒已经死了。
又或者,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