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二

白玉京 葫芦酱 19496 字 2025-01-11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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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宫舍里,白发仙人垂眸望着眼前的棺椁,眼底意味不明。

暗色的木棺椁里躺着一只穿山甲的残骸,几乎粉碎成了骨头碎和肉块,除了碣石君记得它长成什么模样,旁人根本就认不出来它是谁。

为了抓捕碧桑君,白玉京上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很多仙君的记忆都被清除改变过一次,但碣石君作为五元君,谋杀的执行者之一,幸运地留住了记忆。

可他没有留住他的穿山甲。

他大致算过,还有两百年,他的穿山甲就能化形了,他原本想,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把它收为他的开山大弟子,把毕生所学全都倾囊传授。

他的根脉为土,而穿山甲作为常年伴土而生的灵兽,大概最终灵根也会落在土行上,他会是小穿山甲最好的师尊,他连名字都替它想好了。

就叫问寒。

他不会像落川君对孔雀明王那样,自始至终只把对方视作宠物,他会让他的问寒成为土城最有地位的仙君,成为他骄傲的弟子,成为他得力的助手,任何仙君都不能欺辱他。

可是现在,它死了。

而他根本就找不到它的魂魄去往了何方,天地茫茫,要找一只穿山甲的魂魄何其艰难,饶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依然不得其法。

直到他浑浑噩噩地找寻了几百年之后,一处地壳突有震动,身为土城主,碣石君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灵力的巨大波动,而那样的灵力纹路,像极了他的小穿山甲。

他不敢相信,却无比地想要相信。

碣石君当即御剑而行,几乎没有丝毫喘息地追寻那个方位点而去,然后……他看见了被关在牢里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囚服,身上满是鞭痕,血流下来又结成了痂,唇边还有胡茬,无比的憔悴落魄,却依然不掩那张脸的清隽俊秀。

碣石君不着痕迹地施法探查他身上的器物,然后找到了穿山甲死前带在身上的那枚追踪玉佩。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回法力,没有打草惊蛇,可垂下眼,却觉得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而朦胧。

几百年过去了,碣石君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原来他的穿山甲变,是这个模样。

很好看,碣石君心想,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好看。

他得知他的穿山甲为了救满城的百姓,被将军除以了凌迟极刑,不日便要行刑,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得知穿山甲死讯的那一天。

那些破碎的尸块让他的心几乎痛得站不直腰,他抿着唇,强忍着痛意,在囚牢中的男人面前显出了身形,然后问他:“你愿意和我走吗?”

年轻的百夫长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神仙,看见他愣了好久,开口的第一句,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怔忪地望着他雪白如霜的长发,喃喃道:“神仙……你可真漂亮。”

碣石君第一次听到凡人这样夸赞他,闻言竟然有些不着痕迹的窘迫,他偏开脸,轻咳了两声,小将士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跪下头给他磕头道歉道:“对不住神仙大人,我冒犯你了。”

碣石君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的膝盖上施了点法术,察觉到自己跪不下去的小将士惊讶地看着他,一双单纯而透亮的眼睛,像极了那只与他配合默契同吃同住的穿山甲。

“不必跪我,”碣石淡声提醒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愿意!”小将士几乎是第一时间答应,他作势又要跪,可依旧未能成行,于是他认真地拱了拱手,感激涕零地对碣石承诺道:“多谢神仙大人救我,从此以后,我愿为神仙大人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神仙大人没有让他赴汤蹈火,而是把他带去了蓬莱,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问寒。

他从神仙大人那里知道,原来他在凿挖水路时感受到的那种突然举重若轻的力量,叫做“悟道”。

想要悟道,可以通过已经成仙的人来打通经脉,或者自己机缘巧合,窥见天机,而他则属于后者。

等悟出了道,无论是人还是兽,都能开始修炼法术,而当灵力逐渐深厚后,就能去锦华门参与考教,通过考教之后,就能进入白玉京,成为和神仙大人一样的仙君。

神仙大人说,白玉京是一座由白玉修筑而成的宫殿,它立于云巅之上,只有白昼,没有黑夜,终日仙乐飘飘,盛景繁华无边。

而人间只有战乱,血腥,和仿佛永远不会天亮的黑夜。

问寒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地方,就连做梦,他都不敢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仙境。

可是只有神仙,才能住进白玉京。

于是问寒开始变着法儿地求神仙大人收他为弟子,今日送一束鲜花,明日送一条活鱼,行伍打仗时学的一点厨艺全拿来给神仙大人献宝了,可似乎对方并不是很爱吃这些东西。

又过了一段时间,问寒发现,那位白发如雪的神仙大人似乎总是喜欢望着他发呆,他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着急忙慌地跑到了水边,可是并没有。

后来,他有那么一点觉得,神仙大人似乎是想透过他,看见什么别的东西。

真羡慕那个人,可以被这么美的神仙大人惦念着。

问寒一边想,一边生出了一点委屈。

委屈积攒得多了,人就忍不住折腾,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问寒收拾起他的包袱,虚张声势地留下一封诀别信,给神仙大人来了个离家出走。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踏上他认认真真造了好多天的木船,就被神仙大人直接提溜回了家,漂亮的神仙大人面沉似水,任由问寒怎么道歉讨好,也不给他一个好脸色。

问寒最后学着人间史书上的法子,脱了上衣,背满荆条,直接跪在神仙大人面前,来了一出负荆请罪。

没想到神仙大人没拿藤条打他,也没说要原谅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咳嗽了几声,而后轻施法术,给他重新穿上了一件衣服。

“神仙大人?”问寒不解其意地抬头。

白发的仙人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别再叫我神仙大人了,往后,你或可唤我……碣石君。”

碣石君起初总是想在问寒身上找到穿山甲的痕迹,可是显然一个二十来岁的凡人,是不会有几千年的灵兽那样与他有默契的,尽管问寒继承了穿山甲的灵魂,也一样聪明机灵,可起初碣石君总觉得有些失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敏感的凡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总是能用各种各样的花样讨他开心,时不时还喜欢撒个娇,哪怕他的回应并不热切,也丝毫不会浇熄问寒的热情。

平日里在白玉京上,也有许多巴结奉承他的人,可碣石却觉得,没有任何人比问寒更有耐心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问寒曾是他的穿山甲,碣石君才对他高看了两眼,还是问寒的确比其他人都更真诚的缘故。

可有一天,问寒居然给他留了一封信,说是自己蠢笨,不堪做他的弟子,以后也不会再缠着他,非要拜他为师了。

读完信的一瞬间,碣石君愤怒到恨不得当即在蓬莱上设个结界,把问寒抓回来关一辈子,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从前的穿山甲也从来不会这么不懂事来气他。

也不知道问寒是怎么回事,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说要离开他。

这场怒气一直持续到问寒光着脊背出现在他面前,碣石君原本打算如他所愿好好揍他一顿,然而就在他心念变化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微妙的变化。

锁心结动了。

他的锁心结,居然应在了问寒的身上。

问寒以为自己离家出走又被抓回来,势必会招致一顿责骂,万万没想到,就在他负荆请罪的第二天,碣石君告诉他,他决定收他为开山大弟子。

在蓬莱修炼的岁月里,问寒做过很多很多的梦,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给碣石君听,啊逐渐不再那么惧怕碣石君,两人甚至偶尔还能插科打诨几句。

碣石君总是很喜欢听他说故事,望着他的眼神,也不再像是望着旁人。

察觉到这一点后,问寒忽然觉得格外地幸福。

他似乎很喜欢做碣石君身边的那个唯一,就连日后他去往了白玉京,也格外喜欢其他仙君对他带着惊讶的感叹:“碣石君竟然收弟子了,他不是说从来不收弟子的么?”

那语气就仿佛碣石君带回来的不是一个弟子,而是一个妻子。

爱情在幽微处悄然而生,细水长流的岁月里,碣石君就是问寒的心脏。

人没有心脏,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有一天,他的神明崩塌了,他的心脏也碎了。

碣石君东窗事发,失去灵力在地上,颓然而无力。

问寒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绝望。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了,他只想留住碣石君的性命,哪怕是让他死。

他一直觉得,如果碣石君死了,他一定活不下去。

可是碣石君做的错事太多,收到的惩罚太重,即使是被碧桑救出了荒岛,依然是苟延残喘,甚至连意识都没有恢复过。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神智清明地望向了问寒。

那时候的问寒突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直觉,碣石君……就快要死了。

这短暂的清醒,是为告别。

他已经准备好了殉情的一切,打算等碣石君一死,他就马上跟他一起走,若是两人步伐一致,兴许还能在幽冥碰上,下辈子转了世投了胎,还要做师徒。

可或许是碣石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所以他告诉了问寒一切的真相,硬生生用仇恨,续住了问寒的性命。

为了报仇,问寒投入了朽木老人麾下,祈求朽木教他更多的法术,他整日修炼,得了空或者听闻哪个族哪些人又受了不公的待遇,便和魔族的其他魔众一起隐姓埋名地行侠仗义。

如此数年过去,他终于为碣石君报了仇,也终于到了打算殉情的那一日。

然而他站在碣石君的衣冠冢前时,忽然发现,他似乎可以活下去了。

没有碣石,他也可以活下去。

问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切大概早就在碣石君的筹谋之内。

土城主碣石君欺骗了南陈的女皇,害了无数百姓的性命,是罄竹难书的罪臣,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护住他的命。

就连他死时,都在费尽心思地,想法子让他活下去。

或许是因为经受过一次穿山甲的死亡,亦或许……是因为碣石君对他也一样有着难以割舍,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

于是问寒收回自刎的长剑,端起酒,敬了敬眼前长满野草的坟墓。

碣石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活着。

所以他不能死。

蓬莱的夕阳将问寒的影子拉的很长,浅浅地落在师徒二人曾经同住过的屋舍上,青石阶上的青苔刚被处理过,远远望去,还能看见一点未尽的炊烟。

他得活下去,问寒想。

只有活下去,这个世界上才有人一直记着碣石君。

有了惦念,他才不算是真的化为了参商宇宙里,根本不值一提的一粒尘埃。